2016年四月天，哈里斯開車穿梭在叢林裡。
右轉、直走、右轉、左轉、右轉、直走、直走、左轉、直走、右轉。
納基在副駕駛座幫忙注意路況，我在後座望著車窗外的風景，同車的盈如和尼克拉斯，應該也是正愣愣地隔著一片安全玻璃看著不斷向後閃逝的熱帶風情。
我們經過一間紅屋頂的熱帶雨林杆欄式房屋，一個三叉路口，左轉，直走，又是一間杆欄式房屋，跟前一間的格局很像，庭院裡幾棵香蕉樹瑟縮成一堆，一旁的棕櫚樹毫不客氣地包圍著這戶人家，彷彿人類只要一不注意，棕櫚樹的圍城攻勢就會更加猛烈霸道。我試著尋找更明顯、突出的地標來輔助認路和定位，然而在我眼裡，視野所及幾乎都是差不多的房屋、差不多溝渠、差不多的植物、差不多的輪胎路口裝置藝術，零零散散地穿插在遮天的棕櫚樹林中。
去年夏天，應霏霏、哈里斯和納基這三位好友的熱情邀約，我第一次踏上馬來西亞的國土。說到「夏天」，呃呵，那是台灣的說法，每當我提到「夏天」、「冬天」這幾個詞的時候，我的馬來朋友們都會困惑但有禮地問道：「夏天是什麼時候？現在這時候，在台灣是夏天嗎？」——如果說故事的是我的馬來朋友們，他們應該會這麼開頭：「去年Hari raya（開齋節）期間，一個台灣來的女孩第一次造訪馬來西亞，那時是雨季末期，舒適天氣的開端。」當時，我站在一個蘇格蘭殖民者的城堡上，臨高遠眺。天朗氣清，視野所盡，盡是一片棕櫚樹交疊而成的、一望無際的濃稠墨綠，從低地平原不斷暈染、延伸到週邊緩緩起伏的山丘上，直到地平線的另一頭。像《紅樓夢》裡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懾服於眼前勝景，我不禁嘆道：「原來地理課本上的『熱帶栽培業』就是這副盛大的光景！這種豪氣干雲的霸氣規模，豈是小小島國出身的我，能夠想像得到的境界！」
一陣猛烈的震動驚醒我的飄忽的遙想，要不是及時繃緊全身肌肉，我的頭就會撞到車頂，發出震耳的「咚！」——哈里斯忘了在迫近凸起的減速隆塊時減速。
「噢噢——」尼克拉斯發出一陣刻意造作的虛假哀嚎。
「啊啊......不好意思！大家都還好吧？」哈里斯為他的疏忽道歉。
「啊喲——哈里斯！」大夥玩笑式地責怪我們的駕駛——當然，沒有人受傷，發出哀嚎的尼克拉斯更是連一根寒毛都沒有斷掉——然後不約而同地爆出一陣大笑。
在一陣輕鬆愉快的奚落、玩笑聲中，我們又開過一個三叉路口，哈里斯直接略過左手邊一個輪胎裝置藝術，繼續直走，經過一間紅屋頂的房子，遇見一個十字路口，右轉，不知道直行了多久，出現一個三叉路口，左手邊一個輪胎裝置藝術，左轉，經過左手邊一間黃屋頂的房子......
車子慢了下來，哈里斯低頭仔細打量手機螢幕上Google map所標示出來的水藍色路線，轉頭和納基用馬來語迅速交換著意見。
五分鐘後，我們又上路了。窗外的棕櫚樹不斷地後退，但是同樣的位置旋即又被一排排茂盛的棕櫚樹替補，沒有一絲浪費的空白。
「哈哈，對不起啊，我只來過這地區兩次，所以有點搞不清楚方向。」哈里斯笑著說，打破車內安詳的沈寂，「昨天從我家開到霏霏家參加婚禮是第一次，第二次就是今天，帶你們從霏霏家開車出去玩。」
「噢，太好了！原來我不是唯一一個會在這些『棕櫚油野叢林』裡迷路的人，」我說，哈里斯和納基在聽到「棕櫚油野叢林」這個詞彙時，發出一聲會心的笑，「還以為是因為我們這些傻傻的外地人，因為不熟悉馬來西亞鄉村的棕櫚油叢林地景，所以才會迷迷糊糊搞不清楚東南西北，不知道鄉間小路中，哪個可以當地標，哪個不行。原來道道地地的馬來西亞人也會被這些棕櫚樹人工林搞得暈頭轉向啊！」
「喔，喔——不不不。我每次到這種地方都會迷路，哈哈，」哈里斯說，「納基也是。」
「因為我不是南部人啊，我是從最北部的吉蘭丹來的。」納基忿忿不平地替自己辯解。
「哈里斯是南部人啊，可是他也在南部的叢林裡迷路。」尼克拉斯促狹地說。
「我是在臺北大城市裡長大的，剛到台灣農村也不太習慣鄉村小路的地景，可是我們農村大多是稻田，所以至少視野比較寬一點，可以有比較多地標輔助定位。馬來西亞這邊的『棕櫚油野叢林』真的太可怕了，每個地方都長得差不多。」我有感而發地評論道。
「嗯，其實我們傳統上也是種稻米，」哈里斯說。我想到我們初次認識時，他笑著對一群歐洲人解釋：「是的，飯、飯、飯，我們馬來人早餐吃飯，午餐吃飯，晚餐也吃飯。基本上就是這樣，我們喜歡吃飯。」
「......還有一些蔬菜、榴蓮、mangosteen（山竹／莽吉柿）、香蕉、樹薯之類的糧食，可是政府覺得棕櫚樹的經濟價值比較高，所以把很多傳統農田都改弄成棕櫚樹人工林，希望能夠『促進經濟發展』，」哈里斯煞有其事地總結道，「所以導致我們這些人今天在這一片『棕櫚油野叢林』裡迷路。」
我們的車繼續穿梭在棕櫚叢林中，我已經放棄認路的企圖，熱季的風呼嘯而過，間歇參雜著燃燒塑膠、樹枝、紙盒的刺鼻煙薰味。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眼前終於豁然開朗，我們轉了個彎，疾馳上了高速公路，睥睨著周遭無垠的濃稠墨綠——棕櫚樹，棕櫚樹、棕櫚樹、棕櫚樹，棕櫚樹、棕櫚樹、棕櫚樹、棕櫚樹、棕櫚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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